第8首
踏莎行·郴州旅舍
【宋】秦观
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。
驿寄梅花，鱼传尺素。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。
踏莎行：词牌名，双调五十八字，前后段各五句、三仄韵。
郴州：秦观于绍圣三年（1096）自处州削秩徙郴州，次年春作此词于旅舍。
雾失楼台：暮霭沉沉，楼台消失在浓雾中。
月迷津渡：月色朦胧，渡口迷失不见。
桃源：语出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，指避乱隐居、生活安乐的理想乐土。武陵桃源在湖南常德，与郴州同属湖南，然词中并非实指，而是喻指无从寻觅的避世仙境。
可堪：怎堪，哪堪，受不了之意。
孤馆：孤寂的客舍。
杜鹃：鸟名，相传其鸣声似“不如归去”，易勾起旅人思乡之情。
驿寄梅花：化用陆凯《赠范晔诗》：“折梅逢驿使，寄与陇头人。江南无所有，聊赠一枝春。”喻指友人自远方寄来问候与安慰。
鱼传尺素：古乐府《饮马长城窟行》云：“客从远方来，遗我双鲤鱼。呼儿烹鲤鱼，中有尺素书。”古人常将信函放入鱼形木匣中，以便携带。“鱼传尺素”成了传递书信的代称。
砌成此恨无重数：谓亲友的关怀慰藉，反而堆砌起数不尽的离恨别愁。
郴江：水名，发源于湖南郴州黄岭山，北流汇入耒水，至衡阳东入潇湘。
幸自：本自，本来是。
为谁：为什么。
潇湘：潇水与湘水在湖南零陵合流后称潇湘，后亦泛指湖南地区。
此词作于宋哲宗绍圣四年（1097）春三月，秦观初抵郴州贬所之时。因卷入党争，他随苏轼一同遭贬。词人抵达郴州后，寄居旅舍，精神上倍感痛苦。元祐六年（1091）七月，苏轼遭弹劾时，秦观曾失态奔走，反使苏轼兄弟遭政敌更多攻讦，两人关系亦发生微妙变化。有学者认为，此词下阕或许是秦观通过黄庭坚向苏轼所作的曲折表白。
开篇便以 “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”劈面而来，展现出一片凄迷幻灭之景。这三句并非实景，而是词人内心极度失望与痛苦的外化。“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”则转为实写，时间上甚至倒退回黄昏。这种虚实交错，因情造景的手法，深刻表现了词人怅惘绝望之心境。
展开全文
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评曰：“少游词境最为凄婉。至‘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’，则变而为凄厉矣。” 这几句词将诸多悲苦意象叠加，浓缩了词人承受的肉身之苦与精神之痛。
下片“驿寄梅花，鱼传尺素”连用两则书信典故。友人传来的慰藉本应温暖，但对贬谪中北归无望的词人而言，这些关怀反而徒增离愁别恨。“砌成此恨无重数”中一个“砌”字，堪称词眼，将抽象的、无形的“恨”比喻为可层层垒砌的砖石，形象地写出了愁恨的沉重、堆积与无法消解。
结句“郴江幸自绕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”是千古名句，亦是最沉痛之处。此问看似无理：江水东流乃是自然之理。但词人借此抒发的是自身遭贬、离乡背井、身不由己的悲愤与困惑。苏轼极度偏爱这两句，秦观死后，苏轼曾叹：“少游已矣，虽万人何赎！”并将此二句书于扇上，以示怀念。
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是秦观以其锐敏善感之“词心”，融合身世苦难之体验与高超艺术之修养凝聚而成的凄厉悲歌。词中通过虚实相生的意象、精妙凝练的字句和深沉哀婉的情感，将失意文人的内心苦闷抒发得淋漓尽致。它不仅是秦观个人悲剧性生命的写照，也因其对人生普遍困境的深刻揭示而超越了具体时空，获得了永恒的艺术魅力。
秦观（1049-1100），字少游，一字太虚，号淮海居士，别号邗沟居士，高邮（今江苏省高邮市）人。北宋时期大臣、词人。 秦观少从苏轼游，以诗见赏于王安石。元丰八年（1085）进士。元祐初，因苏轼荐，任太学博士，迁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。绍圣元年（1094），坐元祐党籍，出通判杭州。又被劾以“影附苏轼，增损《实录》”，贬监处州酒税。继迭遭贬谪，编管雷州。元符三年（1100），复命为宣德郎，同年于藤州去世，享年五十二岁。秦观与黄庭坚、晁补之、张耒合称“苏门四学士”，为北宋婉约派重要作家。其诗清新婉丽，因《满庭芳·山抹微云》词赢得“山抹微云君”雅号。他毕生追随苏氏兄弟，词风独创一格，以秀丽含蓄取胜，情调略显柔弱与凄凉。著有《淮海词》《劝善录》《逆旅集》等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